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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章 射七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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臘月過去了。

這是天青十九年人生中,最難熬的一個臘月。

他不知道櫻草過門是在哪一天,也無從打聽,沒法打聽,他只能一天天數著日子:臘月初一,臘月初二,臘月初三……過臘八了,小年了,封箱了,過年了。時光如箭,一去難回,就這樣從他身邊飛掠而過,不知道在哪一刻,已經永遠地失去了櫻草。她嫁去了天津的哪裏,到底嫁給了一個什麽樣的人,怎麽嫁的,穿起嫁衣的她,會是什麽模樣?那一幕他以前常常想象,心裏頭又是忐忑,又是甜蜜,是他最向往,最期待的模樣,現在,卻成了一點都不能觸碰的,能如刀子一般紮人的幻像。

他只能練功,唱戲,拼命地苦練,拼命地唱,硬生生將自己陷溺在戲的海洋,不去思量其它的一切事。功夫是從不負人的,練一天,就有一天的進境,他的戲唱得越來越精,工架越來越英武,大氣,法度森嚴,每一出場便有凜凜之威,誰也不知道他的心裏,一直翻騰著什麽樣的動蕩。

大年初一,開箱第一場戲,例必《跳加官》、《跳財神》。天青扮作財神,勾元寶臉,戴判盔,紮著楦子,在臺上展出一幅又一幅賀新春的條幅:“恭喜發財”、“萬事如意”、“如意吉祥”、“福壽雙全”……

臺下一片喜氣洋洋的叫好聲。

又是一年。周而覆始,不知道以後還要這樣度過多少年。

下得臺來,後臺師徒兄弟相見,也是一片喜氣洋洋的拜年問好。這一天的開箱戲,是不拿戲份的,但是白喜祥給每個人都封了紅包,到手的錢反而比平日更多。衣箱師傅和盔箱師傅們,把年前封好的箱子都打開整理著,預備著新一年的用度。黎茂財和崔福水在後臺穿梭,安排著新春的活計。

“師哥,有人給你送東西來。”樓梯口棉簾一掀,秦月明進來,手裏捧著個包得方方正正的包袱。

“多謝。”天青詫異地接過。誰在這開年第一天給他送東西呢?

“誰送來的?”

“不認識,在院子門□□給我,說是給靳老板的,就走了。”

包袱不算太大,卻是沈甸甸。天青解開結扣,小心地打開,將包袱皮一揭,霎時間一片光亮,照耀身周。秦月明等弟兄們湊在他旁邊,全都驚嘆了一聲:“啊……”

是一副嶄新的靠。

嶄新的,仿佛剛出水一般的靠。雪亮的大緞,白得耀眼,肩上、臂上、袖上、胸前背後、四面靠旗上,一層層的海水江牙,精致,齊整,間中飛騰著十幾條龍,用深淺不同的藍色絲線繡著鱗甲,圈著金邊,綴有七彩行雲和火焰。擱在最上頭的靠肚,一對行龍,相向奔騰在雲霧裏,張牙舞爪,極是生動,眼珠仿佛是嵌了兩顆寶石,在燈光照耀下,閃閃發亮。靠上所有的圈金填銀,顏色都沈亮異常,不似普通金線銀線,從份量來看,恐怕是成色最好的真金白銀撚成。

天青霍然而起,帶得桌子幾乎也翻了。

“送來的人,長什麽樣,男的女的?”

“男的,模樣我沒留意啊,好像也是別人托他送來的。”秦月明的眼光,羨慕地盯在靠上:“天哪,這是什麽質料,什麽手工,唱了這些年戲,見都沒見過。”

靠,戲中武將臨陣交戰的行頭,也就是戲化了的鎧甲。它是戲裏最覆雜的一種行頭,三十多片繡片組成,穿的時候,需要衣箱師傅用專門手法紮結,所以穿靠都叫紮靠。靠和蟒一樣分為上五色和下五色,天青唱的戲裏,最常用的是白靠。這是一種專用於英俊儒雅人物的顏色,趙雲,馬超,孫策,薛平貴,公孫子都……都用眼前這副白靠。社裏當然有官中白靠,天青自己也置了私房白靠,但是跟眼前這副相比,完全就是天壤之別,難怪周圍弟兄們全都艷羨一片。

天青急切地翻著包袱皮,卻只是光溜溜一副藍布,什麽雜物都沒有。疊得整整齊齊的靠,上面也沒有任何記認。正面沒有,反面沒有,領口沒有,衣襟也沒有,幹凈得異乎尋常,連行頭上慣有的戲衣莊戳記都沒有。

天青茫然跌坐,輕輕撫摸著靠上龍身的鱗甲。如此一件重禮,怎能平白收下?是誰,默無聲息地送了來,卻連一個字也不留。天青的心裏,隱隱然有一絲牽動,卻又不敢細想。他望著那對寶石鑲嵌的龍眼,燈光下它的光線游移不定,極盡逼真,顯得整條龍真有生機一般。天青一時禁不住癡了,輕聲問了一句:

“誰,是誰?”

兩條龍都沈默著,靜靜地揮舞著爪牙。

身邊雲霧之上,細看的話,還有一點點的水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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